“餵，人類，醒一醒。”

黑暗中，有誰拍打著泠憶思的臉，傳遞著顫心的寒意。瞧她沒有反應，這手加了幾分力氣，最後硬是逼著她睜開了眼。

視線短暫的模糊後，泠憶思看到了躊躇不已的辛寒。只見他半蹲在旁，眼中透著窘迫，狼耳抖個不停。

見狀，泠憶思揉了揉刺痛的後頸，從草垛上起身：“怎麽了？”

“我們到人界了。”

“哦……”

她點點頭，眉頭輕蹙起，慢慢揉捏著疼痛不已的後頸。

辛寒稍稍睜大眼，又重覆道：“我們到人界了！”

然而，回應他的依舊是默默地點頭。

他一握拳，用力扳住她的肩膀，半惱道：“我們到人界了，人類！”

“我知道啊，辛寒。”只顧著脖子疼的泠憶思面露疑惑，不由得打量了他一番。

顯眼的狼耳不斷地抖動，湛藍雙眸如寶石般奪目。而更叫人難以忽略的，是圍繞在他身遭的寒氣。

她一驚，這才明白他的意思：“啊，你隱藏不了妖的特征嗎，辛寒。”

辛寒的身體很明顯一僵，不情願地一點頭。

就連最低等的妖都懂得藏起妖的特征，可是，他卻偏偏做不到。

不是不懂如何變化，也不是妖力不夠強大，而是他無法變化。

廢棄的木屋外偶會有人聲傳來，馬蹄聲伴著車輪滾滾，漸離他們遠去。

泠憶思看著辛寒為難的模樣，忙四下打量了番木屋。她眼前一亮，捉住他的手，指向了一旁布滿蛛網的紅布。

“我可以用這紅布擋住你的模樣，辛寒。嗯……如果你不介意的話……”她微微抿唇，雙手捧住他的，用體溫化解了他掌中的冰冷，“至於寒氣，我來化解不就好了嗎？”

不過巴掌大小的臉蛋剔透似白玉，漆黑的眼瞳美麗似珍珠。長發不加修飾，乖順的垂在身旁。溫暖的體溫不斷傳來，將不斷湧出的寒氣一次又一次的化解。

她生的真是好看。此等美麗的模樣會是人類所擁有的嗎？

辛寒喉頭上下微微一滾，只感覺溫度一點點的傳到了心中。這是他第一次發自真心的，覺得人類是如此美好的種族。

他似乎不討厭眼前的這個人類。至少，不介意她像這樣握住他的手。

但，辛寒久居狼群，並不知該如何與人相處，也不懂自己模樣的兇狠。只見他垮下一張臉，眉眼下壓，就這樣默不作聲的望著她。

泠憶思翹起的唇角一僵，忽就猶疑了起來，一雙手握也不是松也不是。

完了，這分明就是反感但不想說的表情。

尷尬的額汗滑下，糾結的心緒催促著她快些松手。

她默默錯開視線，一根根地松開手指。卻不料辛寒忽睜大雙眼，反將她捉住。

“？！”

“為何要松手？你方才不是說——”

“哞——”

辛寒警惕地轉身，將泠憶思護在身後。安靜的屋外忽動蕩不安，沈重的腳步朝木屋襲來。

“哪裏來的野牛精。”辛寒不滿地蹙眉，一邊奇怪著，一邊抱起泠憶思。他左右瞧了瞧，見實在是無處可藏後，他徑直走向那塊布滿蛛網的紅布。

時間仿佛被被他放慢，靜止在這一刻。他腳尖勾起紅布，用力向上一挑。直到暗色的布匹遮掩了兩人的身，時間才重新開始了流逝。

牽車的牛紅了雙眼，發了瘋般撞爛脆弱的木板。一瞬間，房屋傾斜坍塌，將身處其中的二人掩埋。

它在斷木上不斷地踩踏，瘋狂的吼叫。直到所有的木板都被踩作碎片，帶有妖氣的寒霜消失後，它赤紅的雙眼才恢覆原本的模樣。

不敢上前的車主忙用麻繩套住它的牛角，奮力向後拉扯。牛妖敷衍般地扭了兩下頭，就這樣異常乖順的隨著主人離去了。

辛寒撥開重重綠葉，扯下了與之格格不入的紅布。他抖去身上灰塵，骨骼分明的手指插/入發間，胡亂的揉搓了一把。

“發瘋的野牛精，也不知狼族與它結下了什麽怨。”辛寒說著，十分利索地跳下樹。他昂首，朝仍在樹枝上的泠憶思伸出了手，“餵，人類，下來吧！”

泠憶思緊抱著身前的樹枝，僵硬的一點頭。她小心翼翼地彎下身，看到綠意盎然的草叢時卻仍是一暈。她默默縮回身子，在辛寒不解地註視中毅然決然抱緊了樹枝。

“你倒是下來啊。”

“我……恐高。”

恐高？

瞧著她窩在樹上如白兔般瑟瑟發抖的模樣，辛寒不覺失笑。

紅布被丟在叢中，遮住了黑靴留下的腳印。他飛至樹的半腰處，一展長臂，寬厚的手掌輕輕擁住她的背。腰間緞帶飛揚，與樹葉相擦，發出窸窣的聲音。

辛寒垂眸瞧著泠憶思，在提醒與沈默間選擇了後者。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，從發絲望到睫毛，從嘴唇落到肩膀。

許久，直到她雙手抱住他的手臂，他才猛然回神，抽回了手臂。

泠憶思仍保持著剛才的動作，試探地踩了踩腳下的土地。她長舒一口氣，亂顫的心終於安靜了下來。

她無奈的笑了笑，解釋道：“哈哈……真，真是奇怪啊。剛剛明明還在木屋裏，怎麽一眨眼就突然到樹上去了？真是嚇了我一……”

“是我用妖力將你帶到樹上的，所以你察覺不到。”辛寒斬釘截鐵的打斷了她，“只是，你一好端端的人，竟會怕這個？”

“額……嗯。”泠憶思點頭，緩緩蹲下身子，雙手緊緊抱住自己。她額上汗涔涔的，打濕了幾縷發，“之前，曾經有過些不好的回憶……”

她不斷地深呼吸，極力克制著心底的恐懼，拼命否定著留存於腦中的那份記憶。

那是過去的事了……已經，不會再發生了。

可越是這樣勸自己，她便越覺得有無數雙手從黑暗中爬出，拖著她向下墜去。

實際上，也真的有一片巨大的陰影將她籠罩。

辛寒的眸倏地緊縮，閃爍著駭人的光芒。他緊盯著凝聚成實體的黑影，咬緊了利齒。

野狼精……！

“少狼主，我有一份大禮要送給你。”野狼精的虛影攀附在泠憶思肩頭，親昵地貼在她的背上，“進城吧，少狼主，那裏有你最親近的人在等著你。”

它擡起泠憶思的低垂的頭，露出她無神的雙眼，，又低/吟道：“而她，我會一步步地毀掉她。不過還要多謝你，少狼主。若不是你，我還沒這麽容易尋到她的弱點。”

怦怦。

一向平靜的心忽就猛動了幾下。辛寒的表情由驚愕轉為憤怒，最後甚至猙獰了面目。他一把撇開野狼精，搶也似的將泠憶思拉入懷裏，惡狠狠地瞪著那團黑影。

“我遲早殺了你。”

“少狼主還是莫說大話的好。現下，我只預言一件事。”

“你會被自己的憤怒害死。”

說罷，野狼精的身影化作絲絲霧氣，在泠憶思身上繞了一圈後才離開。它留下癲狂的笑聲，消失的不留一點蹤影。

泠憶思一抖，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。她背後一陣惡寒，剛剛的言語在她耳邊不斷回響。

她不由得一震，緩緩擡頭。

辛寒胸膛劇烈地起伏，怒火快要吞沒他的理智。她想要開口勸一勸辛寒，卻只能吐出斷斷續續的字句。

他將她的聲音封住了，為什麽？

泠憶思不理解。

呼——

冷冷的風吹過，身遭的寒氣忽繞上頸脖。辛寒脖子一僵，啟唇未能語。

護體妖氣纏身，這是他面臨危險時才會發生的情況。

不祥的預感在心頭蔓延開來，透亮的眸逐漸陰沈。辛寒朝城鎮遠遠一望，熟悉的妖氣叫他難以忽略。他不舒服地一撫脖頸，護體的寒氣逐漸化作一堅不可摧的護具。

“從現在起，什麽也不要問，什麽也不要說，人類。”辛寒捉住她的手，不容反抗的帶著她前行。

泠憶思發出毫無意義的聲響，勉強跟上他的步伐。她看著鮮嫩的綠草變得枯黃，瞧著崎嶇的石子路變作光滑的青石板。直到陣陣慘叫在耳邊響起，辛寒才帶著她停了下來。

乍起的狂風卷起細沙，耀眼的陽光闖入眼中，刺痛泠憶思的雙眼。她卷翹的睫毛顫了顫，隨後徒然張開。

這是……什麽？！

重重風卷內，狼人的身軀格外龐大。它蒼白的發不斷搖曳，失去了血色的皮膚裂開暗色的傷口。狼耳被殘忍的削去，狼尾被斬作三段，僅靠著一根筋連接著。

狂風所到之處片甲不留，碎瓦不斷襲擊著人類，獨獨避開了在風外站定的辛寒。

他望著這只已經死去的狼人，長長一嘆氣，眼神暗淡無比：“大哥……果然是你啊。”

已身死的巨狼“哢”的轉過身，骨頭也隨之一斷。它踉蹌的朝辛寒走了幾步，轟然倒下。

辛寒松開泠憶思，迎風而去。他半跪在巨狼面前，捧住它開裂的臉，道：“大哥，是哪個人類害了你，你告訴我。”

巨狼哪裏還能回答他的問題。在辛寒踏入風中的那刻，它的身體便隨著風一點點化作了粉齏，只留一具白骨。

而隨風一並離開的，還有幾團微弱到肉眼難見的光。

這光順著風飄過，有一團恰巧停留在了泠憶思身前。她並起手掌，小心翼翼地捧住這團光。

穩重的男聲從這光中傳出，訴說著最後的話語。

“四弟素來隨性，不懂常世規則，且不懂常人感情。若有人可聽得此言，便請應我最後的請求。我深愛我的族人，深愛我的兄弟。若他有幸蒙遇貴人，還望貴人可助一二，教他抹去一身戾氣，擁有正常的情感。在下不勝感激。真的，萬分感謝。”

這聲音低沈而又溫柔，如誰人在耳畔輕輕訴說般，字字落在泠憶思心頭。她遠遠地望著辛寒，鼻頭忽一酸。

風勢漸小，被卷入其中的人們終得以喘息。有的倉皇而逃，有的喜極而泣，有的……跑到灰狼的白骨前，惡狠狠的，一下又一下的踢踹著。

盲目憤怒的人們歇斯底裏地拖拽著白骨，未曾瞧見辛寒顯露的狼耳，正如他們未曾瞧見他自心底發出的恨意一般。

仇恨，仇恨，仇恨。除此之外什麽都感受不到。

辛寒眼瞳顫抖著，血絲爬上他的眼珠。他將冰棱握在手中，緩緩擡起胳膊。

妖力在他手中化作殺人的利器，霜寒自他腳底擴散，如藤蔓蜿蜒紮根，一點點地將城鎮包圍。他的笑容因悲傷而扭曲，胸腔因恨意而隱隱作痛。

人類如此，不如殺之。

“辛寒——”

就在辛寒決意毀掉這座城鎮的瞬間，一雙纖細的手將他牢牢抓住。他用力掙脫，卻反被摟住胳膊。

辛寒臉上青筋暴起，低頭看向輕扯著他的泠憶思。他一口利齒快要咬碎，眼中怒火將她不斷灼燒。

“辛寒，別這樣，讓你兄長不願你如此的。”泠憶思淚湧了滿眶，眼尾泛著一點紅，強行掙脫妖力，導致她嗓中陣陣刺痛。

“你說……什麽？”辛寒握拳，一腔怒火即將噴出，“你以為你是誰？我兄長如何，你又明白什麽！”

泠憶思不以為然，只是勾唇笑著，目光灼灼：“我感受到了，辛寒，我聽到他說的話了。”

“不過區區人類！！” 辛寒奮力抽手，一下將泠憶思推出幾丈遠。傷人的妖氣纏上她的發，捆住她的腰肢，在她脖間勒出一道血痕。

“我的確什麽都不懂。但是辛寒，你能感受到的。”泠憶思眉毛擰作一股，表情痛苦不堪。脖間血痕隱隱滲出血珠，順著白皙的脖頸滑落，“風，風會告訴你答案的。你仔細聽，你仔細聽……”

風揚起辛寒堅硬的發，如無形的手輕撫他的發頂。他唇瓣微微抖動，無論如何都再使不出妖力。冰棱在手中散作寒氣，溫柔的話語如春日暖陽，化解他心中寒冰。

“不必太過憤怒，辛寒，冷靜下來，莫要落入野狼精的圈套。”

辛寒大口大口的喘氣，躁動的心漸被安撫，一腔怒火亦被吹滅。他默然了片刻，自嘲道：“可是哥哥，我只怕當真是會化作妖魔，毀掉人/妖兩界的。”

他擡眼，看向遠處正不斷安撫自己的泠憶思。

大概，這便是野狼精的意圖。引他憤怒，誘他犯錯，好借他之手除掉這人類。或許，野狼精就是想這樣一步步的毀掉狼族。

眼前這弱小的人類當真能幫他？

“至善之人嗎……”辛寒撫了撫後頸，目光柔和了不少。

他似乎能明白，為何族內如此執著於至善之人了。只是，若要結親才能化解那毫無意義的惡咒，未免太過難為人。雖然她十分美麗可人，但這仍是不妥。

“餵，人類。”

“嗯？”

辛寒從懷中摸索了片刻，將一封信輕輕放在她頭頂。他右手搭在脖後，表情很是別扭：“這是舅舅叫我給你的。還有，莫要以為我真的會與你成親。在那之前，我定會尋到法子擺脫你。”

泠憶思拆開信封，慢慢一點頭。實際上，她早就忘了他那日曾說過什麽。

她閱讀著子燚所寫下的古字，竟是一字不錯的全都讀了出來。

‘多謝你照顧辛寒至今，多謝你肯容忍他乖僻的性子。為表感謝，我將辛寒幼時的畫像贈與你，望你喜歡。’

“哇啊！”泠憶思睜大眼睛，喜悅之色快要從眼中溢出。

簡直和小雪小時候一模一樣！

“你在那裏‘哇啊’什麽呢？走了，我可不會等你。”辛寒將紅布纏在身上，遮住了一雙狼耳，只留下一逐漸遠去的背影。

泠憶思仔細地收起那張可愛的畫像，握了握拳，給自己默默一打氣。

消去戾氣也好，改正脾氣也好。她一定會好好照顧辛寒，讓他遠離危險，成為一只快樂的大狗的。

不過，養狼和養狗應該……沒有太大的區別吧？

“餵——”

“啊，來了！”

泠憶思笑著起身，忙追上辛寒的背影。

應該沒有區別，畢竟狼和狗都是犬科動物的吧？

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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